中文的“由”字，我们会在生活中常常用到它。比如“理由”“由于”“由来已久”，但就是这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由”字，却藏着一个宗教的秘密，而这个宗教就是萨满教。
戴面具跳大神、通神预言的萨满教，是真通灵还是装神弄鬼？萨满教又为什么可以传到那么远？从东北亚到北美，从大洋洲到北极圈，全都有萨满教。萨满教和中国有什么联系？为什么人类学泰斗张光直教授说华夏文明是萨满教文明呢？
萨满教是不是跳大神？
提到萨满教，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呢？是跳大神、敲大鼓、发大癫、装神弄鬼。其实这些都是刻板印象，萨满教远比我们以为的深邃庞杂。
先来纠正两个普遍的认知误区。
第一，全球萨满教看起来是差不多，但实际上千差万别。尤其是上古华夏萨满教、西藏萨满教本教，还有蒙古萨满教、长生天，都各自进化出了完备而不同的神学体系。一个西藏本教就得专门写一篇文章。
所以我们今天的主轴还是放在上古华夏萨满教上。
第二呢，很多人认为，萨满教就是一个装神弄鬼骗钱的，什么大仙儿啊都是骗人的。但我还是要请大家先放下成见，萨满教不是迷信，萨满教是宗教。我会呈现出萨满教深邃玄妙的那一面。
萨满教是公元前八千年新石器时代人类出现了第一个宗教
我们还是老规矩，先说“教”的起源，再说教义，一切就由这个汉字“由”说起。
公元前八千年新石器时代，人类出现了第一个宗教——萨满教。萨满教起源于哪儿，由谁创立，我们今天无从得知。但是最迟在公元前五千年，上古华夏就出现了萨满，也就是巫觋，简单说就是可以通灵的人。
萨满与灵沟通的方式主要有四个，第一是舞（也记为“跳”），第二是咒，第三是歌，第四是祭（包括了火祭和血祭）。至多到公元前两千年，在传说中的夏代，华夏的萨满们创造了一种祭祀的象形文字——汉字。人类学家普遍相信，汉字最早的用途就是宗教用途，而第一批祭祀用的汉字就是这个“由”。“由”是什么呢？
让我们打开美国汉学家江伊莉的专著《翼字的含义》。一九九五年，江伊莉在做殷商宗教研究时，发现商王经常进行一个叫做“义”的祭祀。什么是“义”呢？即商王戴着面具跪在祭坛前呼求祖先之灵，而商王的祖先之灵也有一个名字叫“鬼”，和我们现在语境的鬼完全不一样。
什么是“鬼”？“鬼”的形象是戴着面具跪坐，其实就是萨满被附灵的附身状态。偏偏“翼”和“鬼”啊，它都有一个“由”字头这个“由”是什么呢？是面具，萨满的面具，所有萨满教巫教都有这个面具。
为什么一个萨满的面具在汉语里却是表示时间的起点，万物的归因呢？因为“由”就是上古华夏创世纪的上帝，宇宙的源头。
我们所说的“由来”，它的本意就是由这个神来了。由此，江伊莉发现了“由”的秘密，并在二零零八年出版了《翼字的含义》。
但是“由”的宗教密码不止在汉地出现，公元前一千八百年古印度的吠陀时代开启，吠陀时代出现了一个特殊的阶层——“沙门”。萨满在汉语里是出家人的意思，但是它还有另外一个音译，“沙门”。“沙门”这个词的词源是西伯利亚满通古斯语的“萨满”。在通古斯语系列里，“萨”的意思是知识，“man”是人。“萨满”就是智者，而偏偏吠陀的意思也是知识，而古印度的“沙门”意义也是智者。
人类遥远的相似性还不止于此，让我们把时间拨到公元前六世纪，在当时的藏地，象雄王朝开始崛起。象雄王朝的第一代王名叫辛饶米沃切，辛饶米沃切创立了本教，而这个本教的前身就是藏地的原始萨满教。“本”的原意呢是吟咏，就是萨满在通神时吟唱的那个超然状态。
而在藏语里“苯”的意思也是智者。我们无法确知萨满教起源于哪儿，但是在公元前五世纪，从北亚的草原到美洲大陆，再到北极冰原，全部都有萨满教。而这些萨满教中进化到高级神学的还得是上古华夏萨满教。
从一九八一年开始，人类学家张光直教授就在中美学刊上分别以中文、英文发表论文，还原那个被尘封的上古华夏萨满教。并且张光直在考古学六讲中把华夏文明概括为萨满教文明。当然我们汉语里不说萨满，华夏萨满教的萨满啊，我们说的是叫“巫”。
萨满教的历史
公元前十七世纪的商代，是“巫”最膨胀的时期。商代甲骨文中全是占卜记录，连富贵的预产期、伤亡情况都得补上一卦。而在商代典籍中，也出现了“四土四风”。
“上帝”“精灵”，商王更是被人类学家陈梦家认为是群巫之长，萨满之王“沙满king”。
尽管后来周朝用礼教清洗了殷商的旧俗，但是在南方的楚地，“巫风”仍是盛行。连屈原的楚辞实际上也是萨满祈祷招魂的歌，也即我们前面所说的“歌”“祭”。
但是在秦代之后，中国书同文，车同轨，巫风开始消退，并且在汉朝彻底敲响了丧钟。时间来到公元前一百三十五年，当汉武帝开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时，北方匈奴的萨满教却开始了最疯狂的裂变。当时匈奴的萨满教分为了火萨满、黑萨满、林萨满等等，开始走向了系统化，并且在千年之后由蒙古帝国进化出了蒙古萨满教。
蒙古萨满教中男萨满、女萨满都拜一位至高神——长生天，蒙语里称之为“腾格里”，这个神之所以出现，正是成吉思汗的集权需要。成吉思汗一代天骄，他把天人合一的观念引入了萨满教里，至高神是长生天，而长生天的化身就是成吉思汗。
连成吉思汗这个封号的蒙语意思就是“赖长生天之力而为汗者”。然而长生天、萨满教最终随着蒙古帝国的衰落而式微。
内蒙古为什么没有了萨满教
到了公元十九世纪，蒙古各部纷纷皈依了藏传佛教的格鲁派，土默特、喀尔喀、准格尔，相继宣布萨满教为非法，萨满教的各类法器、神像都被收缴焚毁。中国的萨满教只剩下了一个独苗，满洲八旗的女真萨满教。
其实，严格来说还有一个当时中国的附属国，朝鲜的朝鲜巫教。
当时，女真萨满教在白山黑水里传承了数千年，一直没有进化。直到近代闯关东，山东等地的汉人进入东北，汉人的民俗信仰融入了女真的萨满教，开始出现了胡黄白柳灰五大仙，并且开始极度地民俗化，也就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东北萨满教。
至此，我们也就速览了中国的萨满教。概括来讲，藏地的萨满教在公元六世纪进化为了本教，并在之后千年佛本相争中落败，被佛教化。
而上古华夏萨满教在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渐渐的被民俗化成为了一种宗教元素，而不再是宗教。
蒙古萨满教在成吉思汗去世后，经历了蒙元、满清两次边缘化，现在蒙古萨满教也只在蒙古国还有。
而女真萨满教在闯关东之后，加入了汉族民俗，失去了神秘主义而笼罩上了灵异主义，成了现在的东北萨满教。
萨满教就此在中国成为了一个人类景观，而不再是宗教。这也是我们中国萨满教的“教”的发展历程。
上古华夏萨满教的教义
讲完了“教”的发展历程，我们就要来说教义了。当然我们主要说的还是上古华夏萨满教，非常非常的深邃。严格来说，萨满教并不符合我们现在宗教的定义。因为宗教的三个要素，萨满教全都没有。
第一没有经文，很多萨满教连文字都没有。
第二没有教会。
即使是现任的萨满，他也不知道他的接班人在哪，萨满接班全是临时选择。
第三，没有创始人，谁是第一个萨满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但在宗教学界，萨满教又是被公认的人类第一个宗教，因为它有一个严密完整的教义体系。萨满教的教义核心“灵”以及万物有灵的泛神论。
这里我们得特别来说上古华夏的萨满教，很特殊的神学，“万物有灵”延伸出了上古华夏萨满教三大支柱教义。
第一个是自然崇拜，由自然崇拜演绎出了各种兽神，比如饕餮、玄武、青龙等等。
第二，祖先崇拜。
由祖先崇拜演绎出了各种鬼附身现象。萨满会开口说祖先的话，后来的拜上帝教也沿袭了这个传统。
第三，时间崇拜，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萨满面具，萨满象征就是时间的起点，萨满教的占卜预言就是时间崇拜的演绎。萨满巫师被认为可以看到过去、预知未来、穿越时间。这三大支柱教义，又在上古华夏进化出了三个神学概念。
自然崇拜进化出了“神”。殷商之前的神，全部都是自然神。如果你去过中国考古博物馆，你就会发现殷商之前的华夏神就没有人形的，全是自然山神、水神、树神、土地神，还有各种兽神，完全没有像犍陀罗佛像、基督教上帝那种人格化的神。
但是呢，人格化的神秘现象却也存在，这就是第二个神学概念，祖先崇拜进化出了“鬼”。我们现代语境里，鬼啊一听好像就很吓人。但是在殷商之前，“鬼”就是祖灵、祖先神，这个“由”字头就标记着它的神圣。
我们汉语里的“鬼神”，在殷商时“鬼”指的是祖神，而“神”指的是自然神。第三个时间崇拜进化出了中国最牛的神学概念——“贞”。打开《易经》到处都有这个字儿，“贞”，比如乾卦的元亨利贞，“贞”在甲骨文里啊被解释为“占”的通假字，但我老是认为“贞”要比“占”更玄。“占”只是占卜，只是预知未来，但是“贞”是穿梭时空，他可以看见未来，也可以看清过去。
所以元亨利贞实际上就是时间的轮回，由“元”开始至“贞”再回来，这才是意义。当然这个要讲起来就太玄了也没头了，我们篇幅有限，今天就不多讲。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这三个神学概念，“神”“鬼”“贞”，“神”是空间的天，“鬼”是时间的人，“贞”是超越时间空间的抽象存在，而这三样构成了殷商的上帝。请注意，我们不是在说圣经里的上帝，我们说的是殷商典籍里的上帝。了解基督教的朋友就应该知道其中的门道有多深。
“神”“鬼”“真”上帝，这不就是三位一体吗？
我们也能从老子《道德经》中发现更惊人的相似。《道德经》开篇就说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如果我们把这话放在殷商的萨满教里，就成了“上帝生真，真生鬼，鬼生神，神生万物”，一听就很高深，对吧？
萨满教的通用教义
我们现在只是说了上古华夏萨满教的三个支柱教义。那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萨满教的通用教义。这一部分是人类学家伊利亚德、坎贝尔以及费尔斯特等人的共识。不止是华夏萨满教，有西藏本教、女真萨满教、蒙古萨满教、北极萨满教、美洲萨满教也全都有。
第一个，宇宙观。萨满教的宇宙是三界宇宙观，所有萨满教全都认为宇宙是由上中下三个层次组成。上层是天界，居住着至高神以及日月星辰、神性动物等神灵。中层世界呢就是我们人类所居的世界，不只有人，也有一些神灵和鬼魂。而下层世界住的就是怪物，它们常常对人类充满恶意。
萨满有一项异于常人的技能，我们刚才也说了，他可以通灵，也就是可以自由的出入三界，以帮人祈福、治病和预测。
我们中国的上古典籍，《山海经》《楚辞》《国语》等等，全部都有世界三层的记录。
而在考古学专题六讲中，张光直教授也特别引用了《国语·楚语》里的一段对话。
楚昭王问大臣观射父，“周书中所记载的绝地通天是怎么回事？”观射父回答说：“古者民神不杂，男觋女巫均能沟通于天地之间。”
你看这就很萨满教，对吧？而且“巫”还能招魂。比如说屈原就用“歌”来招魂，而“魂”又是一个“由”字头。
第二，图腾。
萨满教最基本的信条就是动物图腾。动物是萨满教出入不同宇宙的助手。伊利亚德就说过，萨满们有一批专属于他们自己的精灵，在西伯利亚和阿尔泰人中间，他们有熊、狼、鹿、兔和各种鸟。
我在外蒙和图瓦观察过萨满的神衣，我发现萨满神衣全部都是兽皮和羽毛，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萨满教认为这些动物的灵可以帮助萨满在迷幻癫狂时像鸟一样升入天界，或者像熊一样降到地界。《左传》中也有记载，“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其中这个“物”就是动物的图腾。
此外呢，动物也是祭神的牺牲，比如《国语》中就提到“牺牲之物”，“牺牲”这两个字的牛字旁就是动物的标记。但是萨满教最悬的教义啊，还是人和动物之间的形态转化，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月圆之夜变身狼人。
《汉书》注引《淮南子》中就记载了夏王孔甲转化为熊的故事。上古还有各种人兽复合形态的神，比如女娲是人首蛇身，比如殷墟的虎头人身，再比如马家窑的蛙首人身，这些半兽人的图腾其实也是萨满教的专属。
再来说第三个，“巫”，这个字本身就是一个宗教密码，两个“人”中间是“工”，这两个人沟通于天地之间，在萨满教中，“巫”就是沟通天地的存在。“巫”可以通过神歌、神衣、法器进入超自然状态。部落首领请“巫”占卜吉凶，征求神意，然后再做决定。
我知道大家一定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萨满真的可以通灵吗？坦白说我在外蒙，在图瓦都见过萨满的通神状态，确实很颠很不一样。但是真的是通灵吗？我也不确定，我有怀疑。
而植物致幻剂，比如蘑菇，它真的会带来幻境吗？这个是真的，但是幻觉还是幻境很难讲。我去年在俄罗斯远东的哈巴罗夫斯克刨了一个巨大的肉灵芝，然后就放在酒店的房间里。那灵芝它的孢子会飘散。
当天晚上我就梦见了我奶奶，这是我奶奶去世之后，我第二次梦见她，也是她唯一一次在梦里开口说话，说了非常多。这当然是幻境，但它是致幻还是通灵，我不知道。可能还是在于个人情感更相信哪一个吧。
萨满教这个从一万年前就存在的宗教可以存续到现在，绝对不只是装神弄鬼。只不过我们在工业文明中生活太久了，我们早就不知道自然有什么神力了。所以这里呢我特别推荐大家去读一本书，迟子建老师的《额尔古纳河右岸》，非常具有萨满教色彩，迟子建老师也被称为是文学界的女萨满。
总结：萨满教的八大特征
萨满教的核心是万物有灵，它尊重这个自然的所有存在。
华夏萨满教的三大支柱教义，自然崇拜的“神”、祖先崇拜的“鬼”和时间崇拜的“贞”，并由它们构成了最高的抽象神“上帝”。
而全球萨满教的三大教义，三界的宇宙、众神的图腾和通灵的萨满，这是通俗的总结。如果你想要看到一个西方式的非常学术的总结，那么我要跟大家介绍的是人类学家富尔萨特总结的亚美萨满教模式。
最后也一并讲一下，非常的西方视角亚美萨满教八大特征，包括:
第一，萨满教宇宙中诸现象均产生于巫术的变形。
第二，萨满教宇宙以上中下三层世界为区分，并由一个中央支柱连接。
第三，人类与动物之间是平等的关系。
第四，人兽均具有向对方转化的身体变形能力，萨满要有动物神灵作为助手。
第五，所有事物都有灵魂。
第六，萨满在出神仪式中常常要经历身体的骨骼化状态。
第七，疾病是灵魂丧失，而萨满具有到属灵世界取回病人灵魂从而治病的能力。
第八，萨满的出神现象常常是由服用植物致幻剂所引起的那这个八个特征的概括呢，我个人觉得非常的有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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